尧之时，小人共工、兜等四人为一朋，君子八元、八恺十六人为一朋。舜佐尧，退四凶小人之朋，而进元、恺君子之朋，尧之天下大治。及舜自为天子，而皋、夔、稷、契等二十二人并列于朝，更相称美，更相推让，凡二十二人为一朋，而舜皆用之，天下亦大治。《书》曰：“纣有臣亿万，惟亿万心；周有臣三千，惟一心。”纣之时，亿万人各异心，可谓不为朋矣，然纣以亡国。周武王之臣，三千人为一大朋，而周用以兴。后汉献帝时，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，目为党人。及黄巾贼起(10)，汉室大乱，后方悔悟，尽解党人而释之，然已无救矣。唐之晚年，渐起朋党之论(11)。及昭宗时，尽杀朝之名士，或投之黄河，曰：“此辈清流，可投浊流(12)。”而唐遂亡矣。

【注释】　共工、兜（huān dōu）等四人：指共工、兜、鲧（gǔn）、三苗，即后文被舜放逐的“四凶”。八元：上古高辛氏的八个才子。八恺（kǎi）：上古高阳氏的八个才子。皋（gāo）、夔（kuí）、稷（jì）、契（xiè）：他们都是舜时的贤臣，皋掌管刑法，夔掌管音乐，稷掌管农业，契掌管教育。更（gēng）相：互相。《书》：即儒家经典《尚书》。周：周武王，周代的开国明君。后汉献帝：东汉的末代皇帝刘协。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：东汉桓帝时，宦官专权，拨弄朝政，陷害李膺等二百多位反对宦官的名士，将其逮捕囚禁。到灵帝时，李膺等一百多人被杀，六七百人受到株连，历史上称之为“党锢之祸”。目：看作、视为。(10)黄巾贼：此指东汉末期张角领导的黄巾军。(11)朋党之论：唐穆宗至宣宗年间（公元821年—859年），统治集团内形成了牛僧孺为首的牛党和以李德裕为首的李党，朋党之间互相争斗，历时四十余年，史称“牛李党争”。(12)此辈清流，可投浊流：这是权臣朱温的谋士李振向朱温提出的建议。朱温在白马驿（今河南洛阳附近）杀大臣裴枢等七人，并将他们的尸体投入黄河。清流：指品行高洁的人。浊流：指品格卑污的人。

夫前世之主，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，莫如纣；能禁绝善人为朋，莫如汉献帝；能诛戮清流之朋，莫如唐昭宗之世；然皆乱亡其国。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，莫如舜之二十二臣，舜亦不疑而皆用之。然而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，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，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。周武之世，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，自古为朋之多且大，莫如周，然周用此以兴者，善人虽多而不厌也。

【注释】　诮（qiào）：责备。周武：周武王姬发。厌：通“餍”，满足。

嗟呼！兴亡治乱之迹，为人君者，可以鉴矣。

【注释】　鉴：借鉴。

【点评】　欧阳修（1007年—1072年），字永叔，号醉翁、六一居士，吉州永丰（今江西省吉安市永丰县）人，北宋政治家、文学家。因吉州原属庐陵郡，故自称“庐陵欧阳修”。官至翰林学士、枢密副使、参知政事，谥号文忠，世称欧阳文忠公。后人又将其与韩愈、柳宗元和苏轼合称为“千古文章四大家”。

欧阳修继承并发展了韩愈的古文理论，开创了一代文风。据说欧阳修自幼便喜爱韩文，后来写作古文也以韩、柳为学习典范，但他并不盲目崇古，拘泥于陈法，他吸收了韩文“文从字顺”的一面，但反对其奇险深奥的文风。同时，欧阳修对骈体文的艺术成就并不一概否定。

本文创作于庆历四年（公元1044年），是欧阳修向宋仁宗上的一篇奏章，被认为是欧阳修最好的文章之一。当时，因欧阳修等人的弹劾，夏竦、吕夷简等人被免职，但他们在朝廷内还有很大的势力。为了反对改革，以夏竦为首的一伙保守派官僚就正式攻击范仲淹、欧阳修是“党人”。于是，欧阳修上了一篇奏章，叫《朋党论》，给夏竦等人以坚决的回击。《朋党论》这篇著名的政论文，在革新派与保守派的斗争中，是很有战斗意义的。

这篇文章开篇提出君子有朋，小人无朋的观点。作者就此定义了“朋党”，由此明确反击了政敌的攻击。紧接着，作者议论此理为何成立的理由，进而以古代的事例来辩护。将道理与事例相结合，作者的论点愈加可信。这是一篇针对当下的政论文，但全文并未出现有关当下的文字，所举的事例也都属当朝以外。他说：“光乱治乱之迹，为人君者，可以鉴矣。”仿佛他仅仅是要还原一个事实。而对于身处当时政局的人而言，作者的用意不难被理解。那么，这样用于战斗的议论文并不显得咄咄逼人，也不给人一种张狂威猛的感觉，而这也正是传统士大夫注重个人修养的体现，哪怕面对的是可致自己于死地的政敌，也要设法保持从容。

《释秘演诗集》序　欧阳修

予少以进士游京师，因得尽交当世之贤豪。然犹以谓国家臣一四海，休兵革，养息天下以无事者四十年，而智谋雄伟非常之士，无所用其能者，往往伏而不出，山林屠贩，必有老死而世莫见者，欲从而求之不可得。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。

【注释】　京师：当时北宋都城汴京，即今河南省开封市。臣一：臣服统一。四海：指全国。屠贩：屠夫和小商贩。石曼卿：名延年，宋城（今河南商丘）人。

曼卿为人，廓然有大志，时人不能用其材，曼卿亦不屈以求合。无所放其意，则往往从布衣野老酣嬉淋漓，颠倒而不厌。予疑所谓伏而不见者，庶几狎而得之，故尝喜从曼卿游，欲因以阴求天下奇士。

【注释】　阴求：悄悄寻找。